吴为山:雨后青山铁铸成——谈潘天寿潘天寿创作画面 潘天寿(1897-1971),画坛一代宗师,历晚清、民国和新中国三个历史阶段,在社会动荡、战争频发、文化冲突、时代更迭中度过了多舛的一生。正是风起云涌的外部环境,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孕育了他铁骨铮铮而又温厚敦实的品格,也造就了他格局宏大、气象深穆、雅儒雄阔的艺术。 潘天寿适逾而立之年,便已开出“书画同源”古训中不同以往的理解向度,形成极富个性张力的艺术风格。熊秉明先生将此风格称为“基于楷书的静态造型美学”。楷书可谓最具儒家气质的文化符号,其中刚毅之道德意味和执着之生命情态恰与儒家的人格精神同构。元代以降,主流绘画的审美品格属于道、禅一路的阴柔恬淡,而潘天寿意在表达“道力苍茫”的美学特质,正应和了晚清以来中国画文脉的走向。儒家知识分子的自强、弘毅,历史感和使命担当成为他“强其骨”的精神支撑。 鸡石图 观潘天寿的艺术,其精神主要体现为三个方面。首先,潘天寿从不认为绘画是闲暇的遣兴之举,而将其视为可比肩立德、立言、立功的不朽事业。在潘天寿看来,中国画能够保存民族精神、体现爱国情绪,彰显国家实力,甚至发挥“救赎”功能。 推广优秀的中国画,不仅可以增加民族文化自信,还可以像西方科学技术一样为全人类带来福祉。所以,中国画研究是具有普遍性和科学性的学问,能够构建出系统化、公式化的规律知识,加之无以伦比的民族审美价值,完全可以与西方绘画进行平等对话。早在舞勺之年,潘天寿就立志做“中国艺术家”并终生不渝。可以想见,当画家面对擎天立地的画幅,屏息敛神,挥斥方遒,将那些不起眼的花鸟草虫放大到令人惊骇的地步,若非有雄视千古的大格局、海纳百川的大胸怀、俯仰天地的大观照、澄怀味像的大体悟、悲悯众生的大境界,绝不能为之也!在此,传统花鸟画陶养遣兴、怡情悦性的审美意蕴被“立定乾坤、亘古千秋”的恢弘气势所替代,作品中回旋着造物主般撼人心魄的磅礴之力。 春塘水暖
跟随儒家人格理想潜移默化的引领,潘天寿沿着尽心、知性、知天一路走来,将胸中的浩然之气充塞于自己的艺术世界。他创造性地融合“奇美”与“壮美”两个审美范畴,既拓展了中国传统“阳刚之美”的内涵,也确立了中国审美文化史上的新视觉形式。其笔下的荒村古渡、断涧寒流、怪岩光树、奇松朱荷、篱落水边、梦乡绝壑、幽花杂卉、乱石丛篁、蛙虫鱼蟹、鹰鹤雀雏,无不冷峭崛郁,雄强奇僻,透现出画家逸群绝伦的风骨。其实,潘天寿作品中的“奇”本有渊源,八大山人、石涛、石谿都是他的师法对象。不同之处在于,他所创作的奇怪对象并没有悲情愤懑,而是充满了“思接旷古而入于恒久” 的高华古意和“至大、至刚、至中、至正”的浩然之气。于此,古意,是对时间的纵深度、秩序性的表达,或言对宇宙感和历史感的表达。浩然之气,则是由创作主体存、养、充、扩而直通于天地之间的凛然生命力。两者涵映生辉,共同玉成了“奇美”与“壮美”的构成的崇高人格。 黄荷映日 倘若用潘天寿自己提出的概念来形容“奇美”与“壮美”一体相融后的视觉特征,即“霸悍”。所谓“霸”,首先可以理解为一种“颐指气使,无不如意”的画面主宰力或控制力。潘天寿曾说:“要霸住一幅画不容易”,便是指对包括诗书画印在内的整体掌控能力。他不断重复同一题材进行实验,不放过每一个细节的斟酌推敲,无疑也是为了把对作品的主宰和控制程度推到极致。它是从“无法”到“有法”再复归“无法”的过程,也是创作状态由自然到约束再臻至自由境界的过程。也正因为如此,潘天寿创造的“霸悍”,才会气力弥满,意态夭矫,既高华又清朴、既承继传统又契合时代。 拟八大鸜鹆图 沿循着对“一味霸悍”的不懈追求,潘天寿的画风具备了极高辨识度。这是画家将苦心孤诣营构的符号系统和卓尔不群的创新意识化为一种严谨的规范性创作的结果。我们可以将此规范总结为:明确“强其骨”理念,重在以“静”造境,以“气”养韵,突出线条主体,革新物象结构,抒写“大构成”的宏篇巨章。具体而言,意象的规范性,在潘天寿最富盛名的花鸟题材作品里得到了集中且典型的呈现。画家以方折造型意识铺展全局,由二维坐标系统规定空间。新中国成立之后,潘天寿深入自然、深入生活,去发现和拓展前人未曾涉及的题材和意境,创作出大量带有家乡土地情结的作品。这些作品超越了文人画的幽闭自闲,表现了艺术家对新的文艺思想和新山河的理解与歌颂,区别于传统中国画的笔墨,更不囿于对现实生活的表现描绘,成为画家对民族艺术和时代精神的情感归属。 罗汉图 画品源于人品,技艺进于大“道”。潘天寿还从似断非断,似续非续,似曲非曲,似直非直的指画线条和斑驳烂漫、凝重浓郁的指画墨色中,窥见指画生拙的审美品格与自己朴崛的人生情调之间的深层对应。树巅上的细枝结着许多花蕾,像一串串梅子,像一簇簇珍珠,落入高悬的月镜之中。 传统中国画的月亮大都以淡墨渲衬,霁月光风,冲和恬淡。而这里呈现的,却是悲怆凄厉的真正黑夜。在万花枯萎的寂寞月夜里,老梅“气结殷周雪,天成铁石身”,艰涩忧郁却兀傲独立,喷涌出不可遏制的生命豪情,咏唱着高亢激越的生命赞歌! 鸟石图 潘天寿的一生,凭悲悯之心参悟世相,藉理性目光洞彻人间,恃非凡天赋铸就艺魂。他面对来自西方、来自现代、来自意识形态的冲击和要求,坚持发乎内心的真诚选择,坚信民族艺术的普遍意义,身体力行,守经达权,在集大成的基础上摧陷廓清,创造出极富生命意志的心灵图式,引领传统中国画超越“应物象形”的传移模写,走进主观、走进形式、走进通往现代的大门,以传统的自觉、自信,对造化和生活的拳拳之心,以匹配时代的陈述方式完成了从古典向现代的转化。他的理念,融汇百家所长,接续千秋文脉,映涵万古之道;他的作品,集隶家行家于一体,合南宗北宗为一家、融工笔意笔为一脉,纳青绿水墨于一炉,创山水花鸟为一科,沉郁凄哀、霸悍苍劲、清逸雅致。如今,当我们再次面对他那些极具创造性和启示性的作品,必将重见澄澈的内心世界,又闻深沉的文化心语,复感刚健的人生意识,再品味高蹈的人格理想,使生命退场之后的精神力量穿越时空睽隔,在新的历史语境中为我们回归精神家园指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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